寫下這個題目,立刻想到某些自負為先進的人物必批而評之,曰怕困難,正好證明自己落后,因為力爭上游,就要信“一不怕苦”,并黽勉行之。不得已,入話之前,又要辯解幾句。先是要隨佛門之后,承認世間有苦。記得我還發(fā)過高論或謬論,是能享樂算不了本事,能受苦才是大本事。何以這樣說?是因為有此本事,碰到不能避之苦,才可以不以為苦,或說不感到過于難忍。這樣說,我之推重受苦,最終的目的仍是減苦,或不忌貪多,說求樂。避苦求樂,是“天命之謂性”,所以受苦是不得已;如果得已,最好還是不受苦。也可以躲開講理,單單以事證之,是高喊“一不怕苦”的,自己并不去受,而是提倡甚至強迫別人去受。強迫別人去受,自己會有什么獲得嗎?曰有,淺是《論語·子路》篇說的“唯其言而莫予違也”,心里舒服,深是“忍看”違者或設想為違者在受苦甚至走向死的路上掙扎,心里更舒服。這是“己所不欲”“施于人”,結果就多種本可避之苦成為不可避,許多人就只得去受。我被迫還鄉(xiāng),成為許多人中的一個,憑良心說,較之加冠發(fā)往北大荒的諸君,還是如在天上。但究竟受了些本可不受之苦,為了也留個痕跡,或者還有教育意義吧,說說。以三才的天地人為序。
天指因天時而有的過冷過熱。我受命還鄉(xiāng),由1971年到1975年(1976年地震房倒,成為欲回去而不可得),共回去五次,累計住一年以上,其中既有炎夏又有嚴冬。帶著跟我?guī)资昕梢运阕龉哦臏囟扔?,感到過冷過熱就看看,室內,記頂天的,炎夏是33攝氏度,嚴冬是零下3攝氏度。與北京大學朗潤園的住屋相比,夏季所差不多,住北京,伏日,也曾高到30攝氏度。可是以感受為衡量的標準,多年經(jīng)驗都是,30攝氏度是個關口,稍低,哪怕只是29攝氏度,不覺得難受,一到30攝氏度就坐臥不安。而我這家鄉(xiāng)的斗室,不只是30攝氏度,而是33攝氏度,其難過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。冬季的溫度所差就多了,朗潤園的住屋供水暖,保證不低于18攝氏度,不算高,可是我的習慣,入夜,稍有寒意,棉被厚些,就更容易夢見周公。家鄉(xiāng)呢,冷到零下,水缸內的水面結薄冰,空氣自然也是涼的,入夜,不敢脫棉衣,躺下,被子、毯子、外衣都蓋上,用毛巾蒙頭,還是沒有一點暖意,也就欲夢見周公而周公也不能耐寒,不來了。糟糕的是還有上床之前,冬季天黑得早,時間不短的一段,屋里太冷,坐不住,怎么辦?只好到王老四的熱炕頭去坐一晚上。時間混過去了,但總不能免于無路可走的悲哀。
接著說地,即這間斗室。因為曾用作糧庫,天賦會打洞的老鼠,推想已經(jīng)在地基和四面墻(甚至屋頂)中建成公路網(wǎng),所以整個一間房,無處不通風透氣。也許有好處吧?例如容易換空氣就是。但壞處則更加明顯,是不宜于經(jīng)受風雨:刮風,屋里必蒙一層灰塵;降雨,屋頂必漏水?;覊m事小,漏水事大,所以要常求人上屋頂修理?;覊m和雨是死物,還有活物,而且不只一種。大戶是老鼠,想來是故地樂得重游,光天化日之下,常常由屋的某處出來,跑到另一處,鉆了洞??磥硪彩恰吧钐岣吡恕?,都健壯,而且像是心情也舒暢。更討厭的是夜里,經(jīng)常在頂棚上跑,踩得報紙嗒嗒響,吵得不能入睡。我沒有婁師德那樣的雅量,想反擊,以略吐憤恨之氣。
于是置備了鉛條制的老鼠夾,并用美食,如炸油條之類,引誘它,希望它能欣賞,啪的一聲而斃之。萬沒想到,這李斯贊嘆的“倉中鼠”竟也是“天縱之圣”,不管怎樣用美食引誘,硬是不下口。我非天縱,但有勇氣承認失敗,于是干脆把鼠夾也扔掉,著重練習視而不見,聽而不聞。另一種是潮蟲子,雅名所謂鼠婦,灰白色,有小手指甲那樣大,像是腿很多,有時掀開席,就看到一群到處爬,雖然未必咬人咬物,卻也很討厭。還有一種是跳蚤,身體小,卻害處大,也是經(jīng)常有。土地土炕,宜于它們發(fā)榮滋長;它們且有優(yōu)越的天賦,小個頭兒,跳得快,既不容易入目,更不容易入手。白天,也許藏在什么地方吧,入夜就鉆到背后,且游且吸血。貪吃,常常在褥單上留下紅褐色的污點可證。如蚊,吸血后也留下遺毒,被咬處很癢。又不得不反擊,是用敵敵畏,稀釋后多處噴灑。戰(zhàn)績呢,也許同于曾文正公,“屢敗屢戰(zhàn)”吧。
最后說人方面。我是單身還鄉(xiāng)的,人是社會動物,飲于月下,“對影成三人”,其困苦是多方面的。只說唯心、唯物兩個方面。新風,唯物高,先說唯物的。以我感受最深的小事為例,比如出門,帶兩三個包,在車下或車上,想到廁所方便一下,如果身邊有個伴,就輕而易舉,反之,只是孤家寡人一人,就成為大難。而行路之難只是一時,我之居鄉(xiāng)就不然,而是三四個月?,F(xiàn)在還清楚地記得,有時為身病或心病,夕陽西下、應該動手做晚飯而“很”不愿意動,看看身邊沒有個人影,不夸張地說,真是一陣心酸,想痛哭一場。
但哭,不要說勸解,就是看的人也沒有,又有什么用?實際可行的只是,或捏著頭皮動,或向高僧學習,過午不食,總之都是苦,只能不言不語地受。再說唯心的,雖然較為虛無縹緲,由苦的感受方面看,說不定還應該推為上位。這里卻有了道俗之分。道是主動(或努力,或樂得)住茅棚,閉關,求常樂我凈。絕大多數(shù)的俗人就不成,無事之時,身邊無人,就想往街上跑,看看馬路上有沒有吵架的;已經(jīng)跑不動,如果屋里有電視,就打開看。我是俗人,雖然有時可以安于面對書本或面對稿紙,卻無大雄之力違俗人之性,不動心地過面壁生活。正面說是很希望身邊能有人,或談學問,或拉家常,甚至相對無言,都可以。可是事實是沒有;沒有也能生產(chǎn),所生是強烈的孤寂之感,一種難以言說的苦。
仍是人事,信傳說,由燧人氏起,我們就離不開火?;鸬拇笥茫抻谛〖倚簦饕侨N,燒飯燒水,照明,取暖。我的家鄉(xiāng)窮而僻,上不了經(jīng)傳,但也略有改革開放的精神,照明,由我祖母的黑油壺進步為我母親的煤油燈,再進步為我還鄉(xiāng)時期的電燈。另外兩項也未停滯不前,而是可以燒煤球(用火爐)。但煤球貴,且不易買到,現(xiàn)實主義,就仍得無改于祖先之道,燒柴。北方寒季長,不知由哪一朝的哪一位天才發(fā)明,室內盤火炕,室外(外屋)修灶(灶上安鐵鍋),灶與炕道相通,炕道遠于灶的一端轉為上行,穿出屋頂,升高為煙囪。這樣,比如冬季,晚間點火做飯,煙囪抽火和煙往里走,就可以室內無煙,炕面變熱。
點火,能做熟飯可不在話下,另一神妙是炕變熱,室內變暖,就可以飯后,聚坐在熱炕頭,聽講鬼故事,到聽得發(fā)困,往被窩里鉆,被沾身,有暖意。我熟悉這有詩意的優(yōu)越性,第一次回去已經(jīng)是秋冬之間,當然愿意照方吃藥,室外已修上灶,就試??墒菬煵煌镒叨饷啊U埲诵蘩?,找原因,糟糕的是誰也說不清原因,只能猜想,碰。不幸是猜也沒猜對,碰也沒碰對,修理之后,只要一點火,煙還是往外冒。如此,不要說取暖,連吃飯也成了問題。急中生智,想縮短通道,把灶移到室內炕的一角(家鄉(xiāng)稱為搭鍋炕?)。改造完,點火試試,仍是照舊,而煙則都留在室內。又失敗了,而不得不吃飯,就啟用備用的煤油爐??墒牵苍S我的技術有問題吧,也竟是不好用。就這樣,主要是第一次回去(以后就不再用柴灶,而用煤油爐),為了火,我簡直傷透了腦筋。
人事方面還有個很難避免的困難是患病。病,如果不很輕,一般要吃藥,臥床靜養(yǎng),這就一定要有人照顧。可是我是孤家寡人一個!幸而老天爺開眼,憐憫我這孤苦的,下去五次共住一年多,竟沒有得嚴重的病。我們家鄉(xiāng)說的頭疼腦熱(感冒之類)不能免,而就是這樣的小病,既來之,就會發(fā)燒,渾身無力,想臥床,也應該臥床休息。可是臥了,休了,到該“傳膳”的時候怎么辦?所以還是只能掙扎著起來,點火。還有一次,是掙扎著也起不來,至今想起來還有些后怕,應該具體說說,以求如魯迅先生之“立此存照”。
那是最后一次回去,1975年的8月24日,星期日,早晨起來,吃了早點,還寫一封信,忽然覺得發(fā)冷。不一會兒轉為發(fā)燒,頭昏,趕緊躺下。又過一會兒,加上暈眩,天旋地轉,而且反胃,躺,躺不住,起,起不來,非常痛苦。想叫人找醫(yī)生,又一想,門插著,要先去開門??墒菚炑5锰珔柡Γ荒鼙犙?,自然更不能起身。其時已經(jīng)是中午,心里想,這樣下去,萬一生命如此結束,就連一兩句遺言也沒有,怎么好?動不了,也只能忍一忍看。一直躺到下午三點左右,反胃過去了,暈眩也輕了些,試試起身,成功了。當機立斷,投奔張莊馬表弟,如果暫不能好,總不會沒有人管。馬表弟是中醫(yī),掙扎著走到他那里,藥,飯,臥床,都有人管,困難才化為空無。
至此,困難說了一大堆,都是個人身邊的小事。有什么意義呢?語云,小可以喻大,也就未嘗不可以放大。放還可以一放再放。一放,可以得個消極(不該怎樣)的教訓,是像這樣損人而未必能利己的強制措施,已然的,要確認是錯了,并前事不忘,堵死再出現(xiàn)的道路。如何堵?要以小民的幸福為重,如何行,取決于多數(shù)人的慎重考慮,而不是一個人的靈機一動。再放,還可以得個積極(應該怎樣)的教訓,是道聽途說,講治平之道,放眼世界,有些地方是把“福利”奉為措施的南針的。其結果,人有了生,只要不危害別人(包括多數(shù),即社會),就可以為所欲為,包括滿足于吃救濟金而不干活。我“無緣飛異域”,眼見是辦不到了,但仍愿意學耳食之徒,聞而不疑,并希望我們也試試。試,有什么好處呢?為所欲為,不敢,總可以不被迫還鄉(xiāng)了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