談到生身,今追得近,只三代,意在找扣帽子然后整之的理由。古追得遠,泛說是標郡望,如我就可以說清河張氏;還可以指實說,如《張遷碑》,開場道字號就拉來周的張仲,漢的張良和張釋之。我生于鄉(xiāng)村的農(nóng)家,也許上推若干代都不通文墨,也就不知道清河是什么地方,遠古還有什么張仲,近古還有以殺人為樂的張獻忠。但慎終追遠的舊規(guī)還是不敢放棄的,因而關(guān)于祖先,也就還保留一些傳說(是否有族譜保存在某家,不知道)。傳說只遠到明朝初年,那位遠祖張某某是南京人,住在中華門(城正南方的門)外大紅門,從龍(隨明成祖遷都)北來落戶的。落戶之地為河北屯,推想是軍人出身,駐防屯墾,成家立業(yè),就不再移動。這傳說不假,重要的證據(jù)有兩種。一種是子孫的繁衍。鎮(zhèn)東南部有東西向一條街,地勢較高,名“小街子”,住戶都姓張,同姓外姓都承認是同族;我們石莊的張姓,還有鎮(zhèn)西北部藥王廟街的兩家張姓,都記得是從那里遷出來的。另一種是墳地和祭祀的大一統(tǒng)。
由小街子東行約半里,路南有一塊地勢高、面積大的墳地,最北端的一個墳高大如土丘,據(jù)說葬的就是由南京來的那位遠祖。其下往南,一代一代往下排,成扇面形,總有近二十行,據(jù)說我的曾祖父還埋在那里,因為不再有空地,由我祖父輩起才另立墳地。祖?zhèn)鞑恢挥袎灥兀€有祭田,我幼年時候,清明節(jié),照例由種祭田(如何輪流,不知道)的人家備祭品,同族男性上午都到墳地集合,然后祭,禮畢,種祭田的人家招待吃午飯,有酒有肉。這維系同氣連枝關(guān)系的舊規(guī)也許是這位遠祖創(chuàng)的?如果竟是這樣,用舊的眼光看,他也是個有心人了。有心,還有存于傳說中的,是他囑咐下一代,并要求代代下傳,如果有誰到南京去,要到城南大紅門去看看,姓張的都是同族,一家人。這種狐死首丘的心情,我也有,可惜是去者日以疏,我到過幾次南京,而且出過中華門,竟沒有到大紅門看看,可謂數(shù)典忘祖了。但也可以使我們有所悟,是根據(jù)自己的理想甚至幻想,希望或限定后來者,于自己百年之后還如何如何,總是太天真了。
遠的可說的不過這一點點,只好轉(zhuǎn)為說近的。曾祖一代,我沒見過,由祖父輩說起。曾祖父有三個兒子,我祖父行二;大概沒有女兒,因為不記得有呼為姑奶奶的長輩。祖父名叫張倫,是個典型的樸實而善良的農(nóng)民,儉約,勤勉,和善,就是對我們孩子,也是憐愛而不斥責。一生只有一個愿望,溫飽,境遇一年比一年好。謝天謝地,20年代初,他虛歲七十四,因摔傷病故,家業(yè)先是家內(nèi)人分,后是塞外人分,最后化為零,他都沒看見。祖母是馮莊楊姓的女兒,可能是我很小時候甚至出世之前就故去,因為記憶中沒有關(guān)于她的印象。所知的一點點是聽母親說的,性格與祖父不同,有主意,有脾氣,遇事占先,敢說敢做,還有個其時婦女不該有的嗜好,斗紙牌。據(jù)說是受她母親影響:在馮莊,她母親曾一夜輸一頭驢,是有口皆碑的。祖母好賭,自然不免要輸些錢,祖父疼得慌,可是生性懦弱,管不了。也推想就是因此,祖母早逝,祖父鰥居若干年,并未顯出有念舊的心情。祖輩還有母系的一支,是外祖父和外祖母。外祖父姓藍,住我家北面偏東的楊家場(chǎng),在青龍灣南一里多,距我家八里。外祖父也是善良的農(nóng)民,與祖父相比,只是身量稍矮,更溫和,少言語。外祖母是我家東南打鐵蘇莊子的人,性格有特點,敞快,要強要好,而且不滿足于“不識不知,順帝之則”,年歲不很老,就求安身立命之道。她不識字,自然不能閱藏(zàng),于是近水樓臺,接受其時流行于農(nóng)村的一種所謂“道門”的道,要旨不過是積善言善行可以得善報。是20、30年代之間,我到外面上學,讀了些西方進口的,記得有一次,曾面對外祖母說道門之不可信。外祖母很生氣,或說很急,推想是怕我攻乎異端,將來不得善報。大概是40年代早期吧,外祖母作古了,僅僅比外祖父晚十天,可以想見,她有“道”可依,心情一定是平靜的。我呢,慚愧,是直到現(xiàn)在,還是望道而未之見,所以有時想到外祖母,就禁不住想到大道多歧,我是走了彎路,或者竟是差路吧?
由祖父輩降到更近,是父母。祖父有四個孩子,長一女,我呼為大姑,父親行二,其下一男一女,我呼為三叔和老(義為在同輩中年歲最小)姑(大排行應為五姑)。父親排同族的“萬”字,名萬福,健壯,讀過三百千,能寫工整的楷書。性格受祖母的影響大,直率,暴躁,喜交往,尤其好賭博。年輕時候隨大祖父在崔黃口鎮(zhèn)染坊業(yè)學過徒,后來就一直在家鄉(xiāng)務農(nóng)。因為好賭,一生輸了不少錢。又因為好交往,總是以善意對人,人緣不壞,在村里也可算做頭面人物。母親受外祖父的影響大,沉靜,和善,明理,對人,不管長幼,都能得體,處理家?,嵤拢材芫袟l。她一生苦多樂少。苦之最大者是為父親賭博生氣,可是舊時代,沒有辦法補救,只好忍。生我之前,她生過一個女兒,名小勤(?),她最疼愛,不幸?guī)讱q時候死了,也使她很傷心。再有一種,是土改時候,空手,穿過莊稼地跑出來,多半生守著的房屋、衣物,都沒了,心情的暗淡是可以想見的。但是她還是能夠安之若命,很少落淚,更不哭哭啼啼。我的性格,自信是近于母親的,可惜是所得還不夠多,輕的如喜怒不形于色,重的如處逆境安之若命,與母親相比,我就只能感到慚愧了。
父母之下,親屬中最近的是一母所生,有長于我五歲的胞兄,幼于我九歲的胞妹。胞兄名張璞(排玉字),字一真。推想是父親有些改革開放思想,家鄉(xiāng)只有初級小學(四年畢業(yè)),就送他到縣城去上高級小學(三年畢業(yè))。這鄉(xiāng)村中的創(chuàng)舉對我的一生影響很大,總的說是沒有他前頭帶路,我是殊少可能棄農(nóng)棄商的。且說他縣立高級小學畢業(yè)之后,不知怎么就考上其時設在盧溝橋的京兆師范學校。六年畢業(yè),回縣城教小學,以后當過校長、教育局長,成為縣城里中級頭面人物,直到解放后才到唐山,改行干別的。他天資不低,功課不壞,還迷過書法,學晚清張裕釗,惜乎有始無終,又未能取法乎上。
他的性格,我看主要是由父親來,加上不少后天的小官僚環(huán)境的熏染,成為得樂且樂和玩世不恭。這對他有壞處,是限定他只能在世俗中混。但也不無好處,譬如在大革命中,他被批斗,被驅(qū)逐還鄉(xiāng),他都能處之泰然,有機會找到酒還是喝得醉醺醺,然后臥床睡大覺。胞妹的性格多由父親來,急,喜怒形于色。幸而天假二姑母之口,與遠在二十里外的邢姓結(jié)為良緣。妹丈邢君,如果考脾氣好,無論參賽者多少,他必考第一。一生沒跟人吵過架,就是對淘氣的孩子,也是和顏悅色,細聲細語。這樣,胞妹雖然脾氣不好,有時無名火起,對方還是以笑臉反應,家庭中也就還能夠和睦相處。不幸的一面是生育多,身體負擔過重,年未及花甲就患了相當嚴重的心臟病。
由祖父輩起的直系說完,還應該說說家鄉(xiāng)所謂“近支”的。大祖父沒有兒子,祖父有兩個,依封建習慣,我父親應該過繼給大祖父。這樣,依法的血統(tǒng),大祖父和祖父是兩支,依真的血統(tǒng),因為女兒是人家的人,實際就只有祖父一支。所以祖父輩分家,財產(chǎn)各三分之一,三祖父遷出老宅,到村西端南院去住,大祖父和祖父還是在老宅合伙過。大祖母姓劉,也是馮莊的娘家,為人寬厚善良到無以復加。孔子的理想上德是“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”,她總是先立人、先達人,也許然后還想不到自己?,F(xiàn)在還記得母親說“你大奶奶就是這樣心眼兒好,門口來要飯的,聽見就坐不住,拿起餑餑就往外跑?!比绻覐乃?,堅信活著比死好,還要記一筆大祖母的功德。
也是聽母親說,我五歲(三周歲多)時候,不知什么病,發(fā)高燒,都認為沒救了,地上鋪上席片,放在上面,準備一旦斷氣就卷上,送到村東亂死崗上去埋(未成婚的不能入墳地),是大祖母舍不得,抱起來在屋里來回走,過一會兒,居然就活了。大概是我剛上小學時候,大祖母逝世了,總活到古稀左右吧。到現(xiàn)在,七十多年過去,我有時還想到她,閉目,仿佛仍能見到她那蒼老樸厚和善的樣子。
當然,最值得懷念的還是她那愛人勝己的火熱的心,現(xiàn)在還能找到嗎?她留下的事跡很少,我不能給她立傳,我只能這樣說,我歡迎查三代,因為我有這樣一位大祖母,我感到光榮,而且是無上的。大祖母生兩個女兒。長的一位與我母親同齡,我呼為二姑,嫁到東南二十里外的八里莊,是續(xù)弦。性格與大祖母一樣,只是處世略露鋒芒。也是待人勝己,對前妻生的一個男孩(我呼為大表兄)如親生一樣。最喜歡說媒,因為她以為這是成人之美,碰到機會,不能成全就受不了。二姑丈姓董,大概是讀過書的,相貌舉止都文縐縐的。二姑母生的第一個是女兒,我呼為大姐,我當時的印象,在諸姐妹中她是最美的。大祖母的第二個女兒,我呼為三姑,嫁村西三里的張莊馬家。這位三姑母為人也忠厚。只是偏于懦弱,容易給人一種無能的印象。
祖父生的大女兒,在兄弟姐妹中年最長,我呼為大姑。記得是出嫁后不久喪夫,改適青龍灣北的某家,丈夫通文墨,生活不整飭,外號煙鬼。這是雙料的不光彩,所以來往不多,又因為這位姑母早逝,在我的記憶中,很快就斷關(guān)系了。三叔父性格完全像祖父,溫和到近于懦弱,與世無爭,規(guī)規(guī)矩矩過日子。先娶的三嬸母早死,留下二女一男,繼娶的三嬸母精明能干,三叔父得以在不問家事中過一生,享上壽,也可以算是謙受益了。祖父的最小女兒,大排行第五,我呼為老姑,生后不久祖母就病逝,是我母親照顧養(yǎng)成人的。嫁村西十二里的迤寺村李家,同家里來往比較多,顯得關(guān)系近,比如每年正月我們弟兄去拜年,總要留下住一兩夜,吃飽了玩,玩累了吃。
三祖父如大祖父,也死得早。留下三個孩子,一男二女。三祖母身量矮,連帶二叔父(年歲在父親和三叔父之間)也個兒矮,村里人呼為矬子。性格屬于外場一類,喜歡夸夸其談,間以詼諧??墒菓謨?nèi),家中任何事也做不了主。年長的一女,我呼為四姑,卻不矮,在諸姐妹中最漂亮,風度瀟灑,嫁青龍灣北的程富屯倪家,姑丈是讀書人,深沉文雅,也算得才子配上佳人。生三女一子,子名守正,入西南聯(lián)大學物理,其后在天津大學任教,在家鄉(xiāng)的親屬中,與我的交誼最深。三祖父的另一個女兒排行第六,我呼為六姑,記得個兒也不高,安安靜靜的。嫁村南六七里的屯土莊糜家,我們拜年去過,印象不深。
外祖父行二,我幼年時候,大外祖父已經(jīng)不在,分居,住房的東一半,長輩是大舅父和大舅母。他們的長子名文秀,有個童養(yǎng)媳姓嚴,我們都呼為大姐,容貌美麗,性格沉靜,我一年前寫《故園人影》曾提到她,是因為在我們那樣貧困的農(nóng)村,我一直覺得,只有她可以入《聊齋志異》或《紅樓夢》。大外祖父還有一女,也許比大舅父年長吧,我呼為大姨,嫁村西五里的同城村劉家。大姨的一個兒子走讀書的路,到北京上朝陽學院,在本篇說的族屬中,上高等學校的只有我和他以及倪守正三個。外祖父孩子多,二男四女。只有二舅父是前一個外祖母生的,性格如外祖父,碌碌無聞。另一個舅父年齡最小,我呼為老舅,樸實而比較活動,每年秋后農(nóng)閑時期到薊縣去開糖房,做關(guān)東糖賣。四個女兒。我母親最年長,大排行行二。以下三姨懦弱無能,嫁本村一個半傻的。四姨和老姨都有外祖母的風度,精明,要強要好。老姨遠嫁寶坻縣小口哨村,夫妻和美,都得上壽。四姨嫁村西七八里的李大人莊,四姨丈早故,四姨到天津當保姆,沒掙多少錢卻丟掉鄉(xiāng)里的樸實,我30年代中期起常到天津去,有時還見到她。她生兩個兒子,都剛成年就夭折,在諸姑諸姨中,用舊語說,她是最命苦的。
說起命苦,不由得想到叔本華,他把并世的人看做苦朋友,大概就是“畏天命”的進一步吧?以上提到的幾代親屬,幾乎都作古了;有的還未得壽終正寢,如我的胞兄,唐山地震被砸死,死于天災,我的二嬸母,土改時被拉上街頭,慢慢打死,死于人禍。往深處想,人,何以有生,不知道,至少是非己力所能左右;有生之后必有死,窮也罷,達也罷,苦也罷,樂也罷,都不得不演完這命定的一場,然后撒手而去。所余有什么呢?至多是還有或多或少的人記得而已。我不憚煩寫這些,于記己身過往不能不提到之外,也有表示還記得他們的意思。但這究竟有什么用呢?還是過去的就任它過去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