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(xué)史筆,某某,某地人也,一本觀我生的書,由家鄉(xiāng)寫起。與地相比,也許“時”更重要,至少是同樣重要,可是難解(因為既有康德的,又有愛因斯坦的)而好說,就先說時。我是清朝光緒三十四年戊申十二月十六日丑時(午夜后一時至三時)生人,折合公歷就移后一年,成為1909年1月7日。其時光緒皇帝和那位狠毒糊涂的那拉氏老太太都已經(jīng)見了上帝(他們都是戊申十月死的),所以墜地之后,名義是光緒皇帝載湉的子民,實際是宣統(tǒng)皇帝溥儀(戊申十一月即位)的子民。這時間,如果也有個人迷信的癖好,能不能東拉西扯,找點有關(guān)的什么,貼在面皮之上,以增添點榮譽呢?費力之后,居然找到兩項。一項是,余生也不早,可是頭上竟頂戴過兩個皇帝。另一項是,只過了一年多,即1910年,地球的一位稀而且貴的客人,哈雷彗星就光臨了。
時說完,改為說地。關(guān)于地,我的所知是由小而大,或由近而遠,可是為了易解,說就要倒轉(zhuǎn)來,由大而小,或由遠而近。大,不必大到北半球或亞洲的中國,只大到北方的直隸?。ê蟾臑楹颖笔。┚蛪蛄?。還是說其時的,國都為北京,其周圍一地區(qū),沿明朝舊制,稱順天府(轄二十四縣,民國建立以后改稱京兆,所轄縣減為二十)。府所轄有香河縣,在北京東南一百多里,天津北(略偏西)一百多里??h南北長,東西短,西北是通縣,北是三河縣,東是寶坻縣,西南是武清縣。
與運河關(guān)系密切:一是運河由通縣南(略偏東)流,經(jīng)過縣的西部;二是由武清縣河西務(wù)以北,分出個向東南流的支流,名青龍灣,注入七里海,把縣境分為兩部分,北部大,南北超過六十里,南部小,南北僅十余里(50年代劃歸武清縣)。青龍灣以南這部分,舊名是周智保,民國以后廢保名,地屬河北屯鎮(zhèn)。鎮(zhèn)北距青龍灣十里,東七八里是寶坻縣境,南五六里、西二三里是武清縣境。鎮(zhèn)名河北屯,可以推知,其南曾有河,故老相傳為蕭太后運糧河,今則只有遺跡,流向如何也難于考實了。又可以推知,大概是明代,這里曾有軍隊駐防。不過到我見到的時候就可以說是早已沒落,有橋而無流水,鎮(zhèn)中心也只是有幾家商店,一個殘破關(guān)帝廟(神像也無)而已。且說鎮(zhèn)西一二里,由東向西略偏南,迤邐有三個小村,薄莊、石莊、馮莊。薄莊,住戶的絕大部分姓薄,推想是若干年前,一個姓薄的到此落戶,逐漸繁衍的。石莊和馮莊也一樣。三個莊,以石莊為最小,只有四五十戶,其中一戶姓張,我就生在這個張家。
還是由大而小,先說這個名為石莊的小村。村有兩條街,不是平行的,而是如寫“口”字起筆的一豎加一橫,比如一豎是南北向,較短,一橫較長,就是東西向。東西向,街北的房子坐北向南,為正;住在街南,主房也要坐北向南,街門的位置,出入,都顯得別扭。住在南北向那條街的就更差,也許街道昔日曾是河渠,低洼,村里人呼之為道溝,街東人家不多,住在街西也顯得局促,有偏安的況味。我家不姓石,自然是外來戶;而且有案可查,是曾祖父或祖父輩由鎮(zhèn)東端一條名為“小街子”的街巷遷來的。遷之前要買房或可筑屋之地,不知以何機緣,就買到石莊東西向街正中坐北向南那塊地方。地點上好,南北的長度也合適,可以分為外、中、后三層院落,只是東西的寬度不夠,應(yīng)該是能容五間而只能容三間略多。因此,比如前院和中院都有東西房,站在院里就感到天不夠大。
這所住房可以稱為老宅,推想是祖父輩所建,格局是北地千篇一律的。臨街偏東為街門,寬大,為的是能夠存放畜力拉的大車,車旁還能容人來往。偏西是南房,可住人,可貯物。其北為東西房各兩間,我們家鄉(xiāng)稱之為盝頂,坐西的帶有靈活性地住人(如來客,家中未婚大男),坐東的貯物。再北行進中門,我們家鄉(xiāng)稱為二門,有東西廂房各三間,記得西房住人,東房兼住人和牲畜。再往北是正房,中間稱外屋,為往后院的通道,以及煙火可通室內(nèi)火炕的鍋灶。外屋之東的一間住屋級別最高,住年老并行輩高的;之西住行輩略低的。外屋有后門,出后門是后院,安置磨房和廁所。我幼年時候隨著父母住正房西間,有墻角堆著制錢的清楚印象為證??墒巧韰s是在外院南房,因為父親好賭,母親常為此生氣,一次嘮叨舊事,說當(dāng)年住在南房,父親常常爬墻夜歸的事,意思是為賭博生氣,已經(jīng)是數(shù)十年來久矣夫。
由石莊的石姓人看,我們是移民。也許移民腳跟未穩(wěn),就不能不勤奮吧,于是,還是在我出生的大以前,就在街西端的南部,買了面積相當(dāng)大的一塊空地。其后是在空地的東南部建了房,祖輩分家,曾祖的最小兒子,行三,遷過去。房之西的空地,后來父親與叔父分家,一分為二,靠東歸我家,靠西歸叔父;都是閑時種菜,秋收時做場院。還有新的擴張,是我十歲左右,老宅東鄰的石家窮困,不得不賣住房,依傳統(tǒng)習(xí)慣,近鄰有優(yōu)先權(quán),我們就買了。這新宅在東,稱為東院,老宅稱為西院。不久之后,父親與叔父分家,房、地、什物均分為兩份,用碰運氣的抓閹法決定取舍,父親抓到東院,此后我就離開老宅,把這新宅院看做家。這新宅院,寬度增加,只是房太少,僅有正房四間半,而且是土坯的。以后半個世紀(jì)以上,專就這個宅院說,先是陸續(xù)增建、改建房屋,到功德圓滿已經(jīng)是30年代末。其后迎來40年代后期的土改,房屋瓜分,又迎來70年代的唐山大地震,坍塌為一片瓦礫。瓦礫由生產(chǎn)隊清除,房址改為通道,于是這早年的家就只能存于記憶中了。
舊事,就是要說記憶中的。以上已經(jīng)由省、縣之大說到一家之小,用意是先畫個輪廓;想進一步了解,就要加細(xì)說說家的周圍,這就宜于由近而遠。四鄰沒有什么可說的,既都是農(nóng)戶,又都姓石。村里有兩口水井,一在家門以西幾十步,街北,一在東西街和南北街的交接處。我們吃家門以西那口井的水,總是早晨挑滿缸(在正房前的院內(nèi)),用一天。當(dāng)時覺得,水味甜而正,比其他村的好,現(xiàn)在想,這大概就是同于阿Q之愛未莊吧?這也好,因為合于祖?zhèn)鞯酿B(yǎng)生之道,知足常樂。還要說一下,其時都是人神雜居,我們村,東西街近西端路北有個關(guān)帝廟(其前為水井),東端路北有個土地廟。關(guān)帝廟只一間,敞亮,屋前有磚陛,便于年節(jié)在其上放鞭炮。土地廟過于矮小,身材高的頭可以及檐,其前有空地,早晨總有十個八個長舌男在那里聊大天。其時是這樣利用廟,或看待廟,落后嗎?愚昧嗎?承認(rèn)有神鬼,是愚昧。但那是清末民初,五四以前,現(xiàn)在是將及百年過去,不是還有不少男領(lǐng)其帶,女高其跟,到神店大叩其頭嗎,可見開化云云也并不容易。
由小村擴張,先要說說唇齒相依的薄莊和馮莊。就方向說,薄莊在石莊東北,可是連而不斷。只東西一條街,出東口不遠,過個石橋就是河北屯鎮(zhèn)的前街。街道偏東向北有個通道,北行二三十步,路西有個關(guān)帝廟,也是孤單的一間,再北行約半里,就是鎮(zhèn)西北部的藥王廟,鎮(zhèn)立小學(xué)的所在地。到我上小學(xué)時期,往鎮(zhèn)買物(家鄉(xiāng)語,平時為上街;十天兩次的集日為趕集)是有時,往藥王廟就讀是一天往返兩次,路都有兩條:一條是走村外,往鎮(zhèn)是走薄莊之南,往藥王廟是走薄莊之北;另一條就是走薄莊村內(nèi)。馮莊在石莊的西南,也離得近,如石莊的西部與馮莊的東部只是一個名為南河的小河溝之隔。
馮莊面積大,戶多,不只有東西向平行的兩條街,而且因為街道長,中間有南北向名為路口的通道隔開。我同馮莊的關(guān)系,主要是兩種。一種是,家里有一塊較大的田地在莊的西南方,下田干農(nóng)活要穿過路口。另一種,馮莊東端有個娘娘廟,西端有個火神廟,火神廟有個小學(xué),與我無關(guān),娘娘廟定時有高蹺會,關(guān)系就大了。小時候住在農(nóng)村,雜活多,粗茶淡飯,幾乎沒有娛樂,唯一的機會就是過年看會??磿鹿鉄粲爸?,可以看扮演人的戲耍,還可以看看會之人。這人,主要是農(nóng)村所謂大姑娘小媳婦,平時深居中門之內(nèi),是難得見到的。其時,我自然還沒有“人約黃昏后”的機遇,甚至想法,可是人終歸是人,現(xiàn)在回想,彼時愿意隨著鑼鼓聲串街串巷,看紅妝翠袖,也許心中已經(jīng)閃動幽夢之影了吧?
接著說鎮(zhèn)。鎮(zhèn)名河北屯,鎮(zhèn)南確是緊靠著河,不知為什么,今名李家河,鎮(zhèn)東西端,河上都有相當(dāng)大的石橋,可以想見,昔年水量必不很小。鎮(zhèn)靠南中心有個空場,想是為集日可以容納攤販。其東其北是住宅區(qū),相當(dāng)大。商店圍在中心四周,麻雀雖小,五臟俱全,就是說,日常所用,都可以買到。我印象最深的是兩家所謂雜貨鋪,路南偏西名福源號,路北名福利號,主要賣食品和日用品,如糕點、香油、醬油、醋等皆自做,料精工細(xì)價公道,遠非現(xiàn)在憑廣告吹而兼騙的種種所能及。福利號東鄰有個最大的商店,雙泉涌燒鍋,即造酒廠,制品遠銷北京。其時我們未成年的人不許喝酒,與這個商店的因緣,也只是過其門,感到有一種酒糟味往鼻子里鉆而已。商品,幼年最喜歡的是年節(jié)前,東南角牲口市賣的鞭炮,街南關(guān)帝廟賣的年畫。買鞭炮,主要圖的是除夕提燈游長街的一夕之歡,年畫貼在壁上則可以經(jīng)??础D戤嬒矚g故事的,因為可以多容納遐想。
鎮(zhèn)的大作用是供應(yīng)所需,通有無,所以在我幼年的眼里,河北屯是個大地方。同樣大而不很親近的還有幾個鎮(zhèn)。北而略偏東有劉宋鎮(zhèn),屬香河縣,在青龍灣以北,距家鄉(xiāng)十幾里,我沒去過。正東有大口屯鎮(zhèn),屬寶坻縣,也在青龍灣的彼一方,距家鄉(xiāng)二十里,我也沒去過。東南有崔黃口鎮(zhèn),屬武清縣,距家鄉(xiāng)十五里,我在那里看過會。這個鎮(zhèn)大,富厚,如果也有自大狂的病,還有可以說說的:遠的,與《紅樓夢》有關(guān)的“崔口”,推想就是這個地方;近的,北洋軍閥時期這小地方還出了一閥,江西督軍陳光遠。正南略偏西有大良鎮(zhèn),也屬武清縣,距家鄉(xiāng)才六里,我當(dāng)然去過。有意思的是鎮(zhèn)東部有個塔,推想必是什么寺的遺存,身量不高,可是位置不低,家鄉(xiāng)諺語有云,“大良塔,小良錐,姑姑寺的鐵棒槌”,家鄉(xiāng)文物,它列第一,可惜,聽說,也早已不存了。西北有河西務(wù)鎮(zhèn),也屬武清縣,在運河西岸,距家鄉(xiāng)三十里,我出外上學(xué),先則通縣,后則北京,來往常經(jīng)過那里。經(jīng)過,要渡河,看岸上堤柳成行,河水緩緩南流,不由得想到林黛玉的乘船往返,不免有“逝者如斯夫”之嘆。
還可以再擴張一些,家鄉(xiāng)是個小地方,有些人,有時有機會接觸大地方,更多的人,沒機會接觸,會想到大地方,干脆再說說大地方。這大地方是天津和北京。家鄉(xiāng)離北京遠,西北行二百里以外,很少有人去。天津在正南略偏東,才一百里,家鄉(xiāng),小本經(jīng)營的,只想開開眼的,不斷有人去。來往,買來農(nóng)村少見的東西,夸說都市的繁華,都使我身拘于近而心飛到遠方。其時已經(jīng)有電燈,有時入夜站在村野南望,能見一片微亮的光,心想那就是天津,街市上,玉樓中,人都在做什么呢?我們的石莊,甚至河北屯鎮(zhèn),究竟太小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