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人出版全集,一般要有書信卷?!稄堉行腥窙]有。是個遺憾。怎么講?答曰:應(yīng)該有,卻沒有。漫筆,這事兒可以說說。
先說“書信”。
書,是比較重要正規(guī)的信。用信的形式寫,說的是正事。比如《報任安書》《答司馬諫議書》《與妻書》等。信,是比較隨意的札。例如毛澤東給誰誰的一封信,給江青,給陳毅,給徐特立,還有文人手札等等。從全集中能夠看出,張中行一生寫了無數(shù)的書信??墒侵皇翘崽?,沒有說寫什么。比如我前文說的《寄Mp》,就算是“書”,可以全集中也只有這一封寫成“信”的“”書,借個仙氣,給我寫的,就算是“信”。舊文人,老文人,書信往來,不管電話電報發(fā)達與否,不廢斯文。
建國以前,民國,出版商很熱愛出版名人尺牘手札,好賣。魯迅作序的著作中,就有孔另鏡編輯出版的文化名人信札。其中有手跡圖片,有排印的信札文字。每個人三五封,看著非常過癮。周作人最有名的散文《烏篷船》就是寫給友人子榮君的一封信。再往前追,晉人雜帖,都是書札。王羲之“十七帖”就是如此。書札中所說之事,外人不得要領(lǐng),也不足為外人道也。他們倆之間是明白的。據(jù)說外國人也是這樣。是福樓拜吧?寫了一篇小說寄給了出版商,之后要問能否出版,信上只寄去一個問號。出版商也聰明,只回了一個嘆號。雙方明白。福樓拜也明白,不但能出版,還有點贊賞在內(nèi)。這是世界上最短的信。
寫信長短不拘。但是中國文人寫信,講究章法(嚴格來說應(yīng)當叫篇法)。也就是夠一篇紙的意思,絕不寫成兩篇紙。一篇紙到頭兒,將好,落款,具足??粗椭烙眯模\意。其實也考驗作者的伸縮表達能力。出版商也是,印書,單字不成行,單行不成頁。想方設(shè)法也要擠出去。足斤足兩,論頁賣錢。今人哪管這些。
張中行寫信講究這些。他跟我說過。
我保有先生十余封自北京寄給我的信函。那時我在縣政協(xié)工作,主管文史資料征編,先生為我們聘請的顧問。我喜歡先生的文字,有事不急,就不打電話,而是寫信,換來我獨有的文字。先生每信必復(fù)。不能一一具引,選兩三封分享。照片圖版另發(fā)。
開平同志:
送來稿五篇早看完,略修改。其中兩篇發(fā)排差些,似須抄清。由此幾篇看,其他十余篇或亦有須斟酌處??傊庉嫻ぷ鞣亲良毮ゲ豢梢病?/span>
臨室徐君已與人教廠聯(lián)系,云排印此小書無問題。如愿交他們辦理(兼設(shè)計校對),請由政協(xié)出一證明,大意為:什么書第幾輯已編成,請協(xié)助出版。不必寫人教廠上款。費用未細算,要求在五千以內(nèi),細節(jié)決定后面談。
我雜事多,本當親去一次協(xié)助整理,不能去了。特致歉意。匆匆,問好。
郄老等鄉(xiāng)先輩等乞代問安
張中行 8,31晨
這是公事。當時先生已經(jīng)80多歲了,盛夏,在人教社電扇吹風(fēng)的斗室里給我看稿,寫信,還這樣認真細致。不是我偏愛先生,讀者諸君看看,今天誰能做到?
我研究郁達夫并向先生匯報了。先生多有指教鼓勵,并說有事可以代辦。其間多所書信往返。郁達夫曾經(jīng)住在什剎海北岸,張中行也曾住在那里,有關(guān)郁達夫故居事,我請教張中行。先生說一直未關(guān)注,可以問問郁達夫近親郁風(fēng)。我便給郁風(fēng)寫了一封信,說了我的問題。先生回信說:
托《讀書》轉(zhuǎn),據(jù)云郁風(fēng)已往澳大利亞,住址不清,看樣未必回來。信不能去,故寄還。日昨重傷風(fēng),至今未全愈,不多敘。問編安。
中行拜上
11,8
先生名氣大,年歲高,寫作忙。對于一個鄉(xiāng)下的文學(xué)青年的熱心,不憚煩瑣,事事必有交代,有求必應(yīng),每信必復(fù),我永世不忘。
下一封看看文筆:
開平同志并呈郄、李諸老:
九月廿九日得廿六日手教,乃知入城限制竟若是之嚴。幸而文史資料出版非過急之務(wù),靜待之可也。來往暢通或在十月中旬乎?其時秋光如酒,使人心醉,頗有再游家鄉(xiāng),觀禾稼,聽雞鳴犬吠,吃渣粥、豆腐腦之興,如恰好周二、三有車來,深愿返香時取道敝社,可隨便車返縣,溫思鄉(xiāng)之夢,并一聆教言也。(下略)
這文筆,恐怕只有晉人雜帖或東坡志林里才有吧。我私愛。
無論從哪個角度說,編輯一部《張中行書信集》都是應(yīng)該做的。我曾經(jīng)問過張先生:您說那些名人出版書信集,是怎么弄來的呢?信已經(jīng)發(fā)給別人啦?張中行先生說:名人寫信,都自留底稿,抄一份寄出去。當時就有出版全集的意識。手稿不出門。
歐,原來是這樣。那么現(xiàn)在想想,張先生寫信會不會自留底稿呢?張中行先生在文章里幽默說過,一般人不回信,回信也是簡單說“知道了,欽此”??磥頉]有留下底稿。
這里我想到了周作人出版書信集的事。他是找到收信人,要來謄抄一遍。比如給俞平伯的。張先生寫信給過誰,有案可稽。因此我發(fā)愿要征集編輯一部張中行書信集。研究張中行,孫郁道兄無疑是老大。在紀念張中行去世10周年時,我跟孫郁道兄張羅開個座談會。他是中國人民大學(xué)文學(xué)院院長,就把我們這幫人請到了他的小客廳,因為105周年誕辰時,于此時隔不遠,也是在人大文學(xué)院,規(guī)模較大,張中行的所有親屬都來了。這次就小規(guī)模了。有光明日報高級編輯韓小慧,中國政法大學(xué)教授陸宗達之孫(名字忘了,不熟),有教育界學(xué)者戴建華,劉德水,等等。我就提出要征集整理《張中行書信集》的事,請孫郁支持。孫郁毫不猶豫,提筆就在人大信箋上寫了一封介紹信。信是這樣寫的:
諸位友人:
香河張中行國學(xué)院李開平先生近日擬整理出版《張中行書信集》,如手中有張先生手札,望能復(fù)印助其出版,以紀念先生之思想與人格。此書意義重要,不僅可睹先生手澤之美,亦可窺其思想之趣,對研究其人其文,功莫大焉。望便時與開平先生溝通,使研究工作得以順利開展。
祝先生筆體雙健。
孫郁
2016年2月24日于人大
轉(zhuǎn)發(fā)這封信,意在讀者諸君給予關(guān)注。若問筆者現(xiàn)在成績?nèi)绾??只能報告諸君:慚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