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龍灣是北運河的一個支流,由京津間河西務略北的紅廟分出,東南流入七里海。與有名的大江大河相比,水不算大,不過當年還無所謂水利的時候,夏末秋初,雨水多的年頭兒,站在堤上望河身,一片汪洋,也夠嚇人的。我的出生地在這條河以南約十里,屬香河縣,縣城在河以北三四十里,因而生活就同這條河有了多種關(guān)系。幼年,印象深的是兩次渡河進縣城和一次決口。都是上小學時候。一次是縣里舉辦小學生學習成績的觀摩會,我被選中為代表,由老師帶隊,十幾個人,步行赴縣城,記得時已冬初,水不深,是趟水過去的。另一次是由地方的大紳士武桓發(fā)動,一戶出一個人,到縣城反對挖河,家里讓我去,只記得起早出發(fā),到河邊才亮天,人烏黑一片,水深將及臀部,也是趟水過去的。有往必有返,可是奇怪,回來如何渡過就不記得了。與渡河相比,決口就成為天大的事。那是1924年7月,雨季,河水上漲,家家的壯年男子都要去護堤,集合、催促的鑼聲不斷,敲得人人心情緊張。一天,兩天,三天,形勢的危險有增無減,終于守不住,由東方略偏北約十里的大口哨村附近決口了。還清楚地記得時間是下午三四點鐘,河水下瀉的聲音如悶雷,不久前鋒到村邊,只一支煙工夫南河就滿了。幸而大量的水奔向東南較低洼的地方,我們村只流到村邊就停住了??墒菍ξ业挠绊懯谴蟮?,因為已經(jīng)決定第二天起程往通縣、北京去考師范,這一來只好推遲一年。如果不決口,按計劃外出去考,比如說,幸而在某校紙榜題名,走上另一條路,生活就不會如現(xiàn)在,入門對稿紙,出門擠汽車了吧?人生就是長此在這樣的不定中,順受也罷。
還是說青龍灣,記憶中決口只此一次,所以對它的印象主要是可親而不是可怕??捎H,有原因。小者是它美,長長的白沙堤上排列著柳行,使人不由得想到“楊柳岸曉風殘月”。還有大者,說來就話長了。我的外祖家在我們村以北略偏東八九里,名楊家場,其北一里就是青龍灣南堤。我幼年時候常隨母親到外祖家住,也就常在村口外望堤上的白沙和柳行,有時到堤上玩,看河水東流,就想到乘船,想到遠方。近呢,外祖家也有不少好玩的,或說可懷念的。母親是外祖母的長女,生在小戶人家。院落不大,分為東西兩半,只是西部一半,北房兩間,西房三間,是外祖家的;東一半歸大舅父(外祖行二,大外祖已故);有南房(也面南,中間有門通前院),是許姓的。住房局促,可是院落之西有個小
園,可以種菜,還有個井。推想它沒有百草園大,可是也可以伴同表兄弟姐妹,夏日看蝴蝶飛,秋天捉蟋蟀。
外祖父是個樸實的農(nóng)民,性格偏于懦弱,尤其到老年,很少說話,總是沉靜地坐在炕一頭。大概他會做以大麥為原料的糖(也稱關(guān)東糖),因為我的老(義為排行最末)舅,每年秋后農(nóng)閑時候還是到薊縣去開糖房,補充家用。外祖母性格正好相反,爽快,精明,要強要好。還不甘于渾渾噩噩一輩子,所以信一種道門,修持,相信死后也不會降到下游。很愛我們,知道我喜歡吃甜的,常給我烙糖餅吃。東屋大舅父人也和善,我對他印象深,是因為夏夜演皮影戲,他經(jīng)常在幕后,用女聲唱才子佳人的故事。其時我還沒看過《紅樓夢》,又沒見過都市的繁華,才子什么樣不知道,至于佳人,以為大概就是東屋大姐那樣的。關(guān)于這位大姐,我在《故園人影》一文中寫過,因為不會有新意,決定照抄如下。
說這位,出了村,到東北方八里以外的外祖家,村 名楊家場。外祖母家是小戶人家。可是地勢好,住在村西端路南,出村北望,不遠就是運河青龍灣的南堤,白沙嶺上是一望無際的柳樹林。外祖父姓藍,行二,與大外祖父合住一個院子。我小時候,大外祖父一支只有大舅父、大舅母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兒子。大兒子學名文秀,嚴氏大姐是他的妻室。這種關(guān)系,為什么不稱表嫂而稱為大姐?說來話長。她是我們村東南某村的人,幼年父母雙亡,無人撫育,經(jīng)人說合,送往大舅父母家作童養(yǎng)媳。童養(yǎng)媳,成婚前的名分是家中的女兒,記得長于我七八歲,所以見面呼為大姐。其后成年,完婚,農(nóng)村稱為圓房,大舅母說,叫大姐慣了,不必改了,所以一直稱為大姐。依舊俗,我出生后常到外祖家去住,到能覺知,有情懷,就對這位大姐印象很深。來由之一是她長
得很美,長身玉立,面白凈,就是含愁也不減眉目傳情的氣度。來由之二是她性格好,深沉而不瑟縮,溫順而不失鄭重,少說話,說就委婉得體。依常情,童養(yǎng)媳的地位卑下,因為是無家的,又名義為女兒而非親生,日日與未來的公婆和丈夫廝混,境況最難處,可是這位大姐像是一貫心地平和而外表自然。她結(jié)婚的時候,我十歲上下,其后不很久我離開家鄉(xiāng),就幾乎看不到她了。可是有時想到她,聯(lián)想到人生的種種,就不免有些感傷。這感傷可以分為人己兩個方面。人,即大姐方面,是天生麗質(zhì),而沒有得到相應的境遇。就我習見的少女時期說,現(xiàn)在想,她處理生活的得體,恐怕是“良賈深藏若虛”,所藏是什么?也許是“忍”吧?如果竟是這樣,那就真如形容某些見于典籍的佳人所常說,性高于天,命薄如紙了。再說關(guān)于己的,也是現(xiàn)在回想,常見到她的時候,后期,她年方二八或二九,我尚未成年,還不知道所謂愛情是怎么回事,可是她住東房,我從窗外過,常常想到室內(nèi),她活動的處所,覺得有些神秘。這種心情,可否說是一種朦朧的想望?如果竟是這樣,在我的生活經(jīng)歷中,她的地位就太重要了,《詩經(jīng)》所謂“靡不有初”是也。但無論如何,這總是朦朧的,過些時候也就淡薄了。一晃到了七十年代初,我由干校改造放還,根據(jù)永遠正確的所謂政策,我要到無親屬的家鄉(xiāng)去吃一日八兩的口糧。第一次回去,人報廢,無事可做,想以看久別親友為遣,于是又想到外祖家的大姐。她還健在嗎?于是借一輛自行車代步,路也大變,問人,循新路前往。進村就找到,表兄和大姐都健在,在原宅院以西的小園蓋新房,在北房的西間招待我。大姐年近古稀,仍保留不少當年的風韻。談起多年來的生活,說還勉強,只是大躍進時期糧食不夠,吃些亂七八糟的,脹肚。關(guān)心我,又不便深問,表現(xiàn)為無可奈何的樣子。午后作別,她送我到村外。我上了車,走一段路,回頭看,她還站在那里。就這樣,我們見了最后一面。其后,依照又一次正確的政策,我回到北京,可是從另一個外祖家表弟的口中,間或聽到她的消息,都是不幸的。先是她的兒婦被一個半精神病人暗殺,事就發(fā)生在她的宅院里。其后是表兄先她而去。再其后是不很久,她也下世了。其時是七十年代晚期,大概活了七十五六歲吧。年過古稀,不為不壽,可是我想到她的天賦,她的一生,總不免于悲傷,秀才人情,勉強湊了首七絕,詞句是:“黃泉紫陌斷腸分,聞道佳城未作墳(因不得占耕地)。宿草萋萋銀釧冷,此生何處吊嬃(《楚辭》女嬃,姐也)君?”算作我雖然遠離鄉(xiāng)井,卻沒有忘掉她。
離開這位大姐,也就離開容納兒時之夢的青龍灣。禍不單行,1976年唐山大地震,家鄉(xiāng)的房屋全部倒塌。如果依傳統(tǒng),只有鄉(xiāng)井的故居才算家,我就成為無家可歸,看青龍灣,在堤上漫步的機會就更沒有了。但世間的事也會有始料所不及的,是十年之后,由于某種機緣,我同已經(jīng)沒有城的香河縣城的一些上層人物有了交往。上層諸公覺察我有無家可歸的心情,就慷慨表示,歡迎我常到縣城住,說這里仍是“香河”,就把縣城看作家。我當然愿意有個故土的家,于是節(jié)令或春秋佳日,就常到這新家走走,住個短時期。住在縣城,多有機會出去看看,于是就又看到青龍灣,而且不只一次。
是八十年代后期的一個早春,我初回這新的故土。吃住之外,為了表示歡迎,東道主還安排一次看附近的河道之游。舊文獻提到的香河(河水香還是河中花香,沒說清楚)不在其內(nèi),因為早已找不到了。由城西北起,先看潮白河。河道寬大,可惜水很少。轉(zhuǎn)而南行,西部由北而南是運河。這條河我常見,北到通縣,南到天津,都有;還常渡過,如河西務,就是這一次到香河,也是過了運河的橋才入縣境的(河西屬通縣)。面熟,即使也可以看看,總是不新奇,于是重點就放在運河和青龍灣的分合處。東南行,走了一會兒,轉(zhuǎn)西,又走一段路,到了。像是也只能了望大片黃沙,并不像地圖上畫的那樣丁是丁,卯是卯。其后是沿著青龍灣往東南走了一段路,想到靠近家鄉(xiāng)的那一段,也許還有三四十里吧?總是又看見了。
其后不很久,以某種機緣,我又到故土,在城南的五百戶鎮(zhèn)住了三四天,下榻于鎮(zhèn)西南部的盧家小院。鎮(zhèn)南距青龍灣只有一二里,出小院門是個池塘,池塘之南有個小樹林,出樹林就可以望見青龍灣的北堤。當然愿意去看看。由紫君陪同,去了。走到堤以內(nèi),坐在林中的白沙之上,東南望,談人生遇合,天心與詩意,真不禁有出塵之想。東道主盧家老夫婦樸厚,熱情,晚飯對坐飲白酒,其情景也是多年來住都市難于夢見的。三四天很快過去,賦別,填《浣溪沙》一首,詞句是:“市井西南一徑斜,疏籬犬吠幾人家。明窗粉壁夢中花。妙意丁寧歸翰墨,珠幃顰蹙記年華。車塵去處是天涯。”就這樣,我上路,離青龍灣以及盧家小院又遠了。
沒想到還會有機緣。是1993年的中秋節(jié),我忙里偷閑,不忘舊夢,到新故土去賞“月是故鄉(xiāng)明”之月。前一日到,而“月出于東山之上”的時間則不能提前,暇時過多,如何處理?順時風,旅游。規(guī)劃是看開始建的天下第一城,然后是香城屯的古銀杏樹,最后是新建而已建成的田園式度假村。照規(guī)劃辦理,車早飯后出發(fā),過安平鎮(zhèn),繞名為天下第一的小城一周,南行,至某地轉(zhuǎn)為東行,見河堤,一問,才知道是青龍灣的南堤。香城屯和度假村在河北,要渡河。不久就向北轉(zhuǎn),上南堤,下河身。我下車,東西望望,沙和柳林依舊,只是水已經(jīng)是這里一洼,那里一洼。這有如人之衰退,真不敢回首當年了。當年,下行不遠是楊家場,人呢?可懷念的都已是多年泉下了。但究竟是青龍灣,系兒時夢的地方,我還是以提上樹、提下水為背景,照了像。過了河,車北而轉(zhuǎn)東,竟走進五百戶鎮(zhèn)。我沒有忘盧家小院,當然要去看看。二位老人仍健旺,院內(nèi)綠窗、院外池塘也依舊,人事有變,也只好安于還未逝去的,也照了像。照是想留,想抗逝去。與定命相比,人終歸是微弱的,抗得了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