敘舊,我們家鄉(xiāng)說串親,就是到家門之外的親屬家看看,問安,如果安,自己心里也就安了。這樣的親屬幾乎都是由婚姻關(guān)系來,比如母親是嫁到自己家來的,她原來的家就成為外祖家;姑母是由自己家嫁出去的,她的家就成為姑母家。其時的生活習慣,婚姻都決定于媒人樂于管閑事,好話多說,父母信了,點頭,媒人的所熟識范圍有限,所以親屬家都距離不遠,三五里,七八里,超過十里的不多。一般說,結(jié)親的時間近,來往多;少數(shù),因為有另外的淵源,也可能親已不近而走得近。串親,其中有義務(wù)成分,比如新正,到外祖一家拜年,不去,就都(包括旁觀者)認為于禮有虧;但更多的是感情成分,即多日不見,見到,因親熱而心里舒服。我初還鄉(xiāng),一則感到無事可做,二則也是仍向往這種親熱,就用了些時間,路遠借自行車,路近步行,去串親。都是多年不見,得見,可以看做經(jīng)歷中一項不小的收入,商業(yè)意識,宜于寫入總結(jié)之賬。排次序難,借助前往的方向,以東南西北為序。
第一家,東略偏北,小口哨老(義為排行第末)姨家。小口哨在運河支流青龍灣(家鄉(xiāng)稱為小河)以東,已經(jīng)屬寶坻縣,離我家十六七里,我沒去過。借一輛自行車,直東行,到大口哨上堤,過已無水之河,往東北走,不久就找到。老姨嫁潘姓,名鳳澤,小于她兩三歲,還在場院勞動。她一生未生育,抱養(yǎng)個女兒,也成年了。她長于我近十歲,其時正好古稀,還很強健。外祖母所生四女,老姨的性格最像外祖母,精明,要強要好,處理事情干干脆脆。老姨還有個天賦,記憶力好,近親許多人,生日、忌日她都記得。見到我,很高興,問了我的情況,沒有憂愁的樣子。招待我吃過午飯,老夫婦堅留我住幾天,我單干戶慣了,還是覺得斗室生活方便,辭謝,走了。此后就沒有再見到她,可是從豐臺我的表弟(舅父之子,老姨之侄)藍文忠處還不斷聽到她的情況,80年代中期還健在?,F(xiàn)在呢,如果仍未作古,就是近百歲的人了。
第二家,正東一里河北屯鎮(zhèn)前街(西口內(nèi)之街)老姐家。老姐是藥王廟街四伯父(口語稱四大爺)的小女兒,長于我七八歲。在同族中,除我們本村三家出于同一曾祖父以外,與四伯父家關(guān)系最近,正月初一,吃完早飯就要去拜年可證。四伯父還有一長子,名張金,只中壽就下世。老姐嫁同鎮(zhèn)另一街的楊姓,名景巖。我回鄉(xiāng)的時候,她年已古稀,身體還好。我到鎮(zhèn)上趕集,或到王樹棠老哥那里去,都要過她之門,所以常常進去坐一會兒,也不少吃飯。她的身心都是老一派,覺得是近同族,有如同一個火炕上長大的,她年長,就把我看成小弟弟。比如她坐在近炕沿,見我進來,就把我拉到她身邊,一面看我面容(推想是考察一下有沒有受委屈)一面說:“你想吃什么,說,我給你做。要不做點粘的吃,驢打滾?”我總是答,我不想吃,不必費事。我還鄉(xiāng)幾次,住一年多,接觸的許多人里,也有些待我不壞的,可是把我看成小孩子,簡直像是想抱在懷里溫存,只有老姐一個。她常常使我想到四伯父和大哥張金,也是爽快,熱情,待我們勝過自己生的。我回北京以后,沒有再見到這位老姐,曾寫信問安,鄉(xiāng)里人艱于動筆,總是又各在天一方了。
第三家,東南略偏東,八里莊大表姐(二姑母之長女)家。我家的親屬,以住八里莊的(還有胞妹家)為最遠,由村東南十五里崔黃口鎮(zhèn)(即與《紅樓夢》有關(guān)之崔口)東行八里才能到。二姑母為大祖母之長女,嫁八里莊董姓,系續(xù)弦。為人如大祖母之仁厚,外加一些精明。最喜歡說媒,我胞妹,張莊三姑母之長女,都是經(jīng)她好話多說,嫁到八里莊的。二姑丈體貌秀雅,通文墨,娶二姑母時已有一子,乳名長和,幼年多住在我家,我們呼為大哥,與我們感情很好。大表姐天生麗質(zhì),身長而秀,聰慧,未成年就定親,男方姓薄,住在我的鄰村薄莊,小學先后同學,記得我心里曾暗說:“憑他這樣子,也配娶大表姐!”也許有些嫉妒成分吧。但他究竟把大表姐娶去了,聽說感情還頗不壞。可是天有不測風云,也許只是三兩年,這位幸運兒轉(zhuǎn)為不幸,夭折了。
其時我已經(jīng)到外面上學,也就很少見到大表姐。是大后來,聽說由八里莊改嫁個建筑工人,到冀東某地住,再后來,大概又喪夫吧,戀故土,就回到八里莊住。我不忘舊善,當然想看看她。又是騎自行車,東南行,一個多小時就到了。已四十多年不見,面對,覺得精神也非復昔日,想到《人間詞話》所說“美人遲暮之感”,心里也不免感到慘淡。如一切老年農(nóng)村婦女,她還有負擔,是為下一代看小孩。午飯后,辭別,還想看看也住在村里的大表兄和在外行醫(yī)因血壓過高回來休養(yǎng)的表弟。很不巧,大表兄于一個月前下世,竟沒有再一面之緣。這位表弟乳名長順,學名董文芳,也在藥王廟念過小學,與我同班。見到,大不同是天真變?yōu)槭拦剩谷瞬荒懿挥小笆耪呷缢狗颉钡目畤@。別后又斷了音問,是80年代初吧,聽胞妹家的人說,大表姐曾摔倒(因腳太?。┦軅?,不很久就下世了;表弟終因血壓不能降,也下世了。
第四家,東南五六里,樓上甄莊倪二表兄家。倪二表兄名樹芳,是裴(世五)大哥的表兄,多年在北京宣外菜市口一帶同住,賣早點小吃杏仁茶、面茶之類。我由上大學時期,他們住南橫街恒和店時候起,以后大多住洪洞會館,很多年,在裴大哥處無數(shù)次酒飯,座上總是有他。人樸厚,對我是親近加一點點尊重。因貧困而很晚才娶妻,女方來路不正規(guī),容貌也差,帶著回家,時間不很長又走了。我去看他,他年已八十,身體還好,能參加勞動,只是仍舊窮苦,欲吃洪洞會館時期的飯而不可得。我看過他之后不久,他借趕集之便還來我的斗室看過我,共飲白酒,吃紅燒肉。他仍是滿面堆笑,說想不到在鄉(xiāng)下吃我做的飯。其后我回北京,他不再到北京來,我們就沒有再見面。是80年代初吧,聽裴大哥說,作古了,仍是單身加窮困。
第五家,東南三里,李各莊南院大妹妹家。我們張家祖父一代三人,分家,大、二(我的親祖父)住街中心路北老宅,三住村西口內(nèi)路南新宅,稱南院。三祖父一子(大排行行二)二女(大排行行四和六)。二嬸母矮而胖,生一子(在天津經(jīng)商)二女,長女嫁李各莊李孟敏,就是這里說的這位大妹妹。土改中二嬸母被打死,人亡家破,這位妹妹就真如潑出去的水,不再回來。我步行去找,在村東北角找到。見面,不異兒時,還是看做家里人,問這問那,讓坐讓躺。當然要留吃飯,她自己做,烙餅,炒雞蛋,白米粥,上炕就座,有妹夫陪著喝白酒。
依大排行,我妹妹不少(姐只一個),留在家鄉(xiāng)的只有南院大妹妹和西院(三叔父一支)四妹妹,60年代四妹妹死于非命,因而家鄉(xiāng)就剩下這位大妹妹。我也把她看做親人,五年下去五次,去看她也許不少于十次吧。其時農(nóng)村還很窮苦,每次去,菜飯不變,都是烙餅,炒雞蛋,白米粥,佐以白酒。餅用外屋的柴灶烙,她上顧餅,下顧火,顯得很從容,因為是自己家的姑娘,也許有些得意吧,我喜歡看。餅圓形,直徑六七寸,三四分厚,出鍋,外黃里嫩,入口,味道絕美,我一生吃餅不少,排等次,以出于大妹妹之手的為第一。1976年起我不再回去。也就不再能吃那樣的餅。是80年代,由天津聽說,李孟敏病故,她又受大打擊,不能抗,精神有些失常。我不禁想到老子的話:“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?!?br />
第六家,南偏西五里,侯莊子三表妹家。三表妹及其夫沈如棟,前面曾提到。我大祖母只生二女,二姑母和三姑母。舊禮,無子是無后,為不孝之大,于是過繼我父為子,這樣,依族法,二姑母和三姑母就成為我的親姑母,親姑母所生就成為親表妹??傊?,也因為與沈如棟熟,下鄉(xiāng)幾年,我登門去閑談,去吃,次數(shù)就難以計算。所吃不再是一元論,而是趕上什么是什么。他們住房后面有個相當大的菜園,表妹夫有園藝興趣,種幾棵良種桃樹,一次是秋后我去,他說:“來得好,還給你留一個。”我隨著他到后園去看,果然還在枝上掛著。摘下來,入手,軟到它自身已不能支持。吃了,如何好法?只能說,我喜歡吃桃,一生吃無數(shù)次,若干種,可以斷言,這一個必名列第一。自1976年起,也是多年不見了,是一年以前,遇見書法家劉炳森先生,他是大良鎮(zhèn)的人,北距侯莊子二里,他有汽車,?;厝?,問我有沒有興趣回去看看,如果想回去,他可以送我去。我無暇,又深怕有丁令威之戚,就辭謝了。辭謝之后,有時神不守舍,就想也無妨搭便車去一次,車停在鐵柵欄門之外,推門而入,看看表妹夫婦之外,還要看看后園,幾棵桃樹還能結(jié)那樣的桃嗎?
第七家,西略偏南十二里,迤寺村季漢臣表弟家。這位表弟是我老姑母的長子,幼年多在我家,一起玩,如張莊之馬表弟,最熟。當然想看看他,去了,進村問他的住址,才知道已經(jīng)升了官,大隊的書記。入門,有好事者把他找來,沒看出有什么官派。也許沒忘記昔年,不好意思多變。招待吃飯,談到老姑母,說前三四年才下世;告訴他我的情況,他沒說什么。飯后,我問同村我的通縣同學劉蔭桐(名鳳舞)的情況,說想看看他,他拿出原則性,說:“我看還是不看好。”我明白,這是因為劉的家庭成分是地主,依教義就下降為賤民。語云,入其國,從其俗,我就不再說什么。我念通縣師范,同班三四十人,畢業(yè)以后,與劉蔭桐的來往不少,記得30年代后期,為什么事急用錢,還求他支援過;80年代,我寫些不三不四的,如果有幸問世,就寄給他求指教。可是直到現(xiàn)在,竟沒有得機會見面,想到那一次,竟過門而不能入,又不能不有“苛政猛于虎”之嘆。
第九家,西北十二里,李大人莊大表姐家。這位大表姐是大姨母的長女,其弟劉藎忱(名國忠)出外上學,與我交往很多。我外祖父行二,弟兄二人,大外祖母少產(chǎn),只一子一女,女即大姨母,嫁同城村劉姓,先生一女,即這位大表姐。高個子,白凈,精明,嫁小河(青龍灣)以北中營村孫姓。這位表姐夫是也到外面活躍的農(nóng)民,有個遐邇皆知的特點,是喜歡說誑話,毫無所為也不說真的,所以得個綽號“瞎話精”。言不能不波及行,比如鋤地,有時就詳兩頭而略中間。幸而大表姐精明,常去考核,瞎話精有懼內(nèi)的美德,還不至于“三徑就荒”。
也許真是“皇天無親,常與善人”嗎?大表姐生了幾個兒子,瞎話精先走,去騙小鬼和閻王老爺去了。所生幾子,都叫孫元什么,我見過兩個,未必也說誑話,卻學高層人物,有點個人迷信。大表姐嫁后從夫,是中營村的人,何以住李大人莊,當時問過,忘了。關(guān)系不大,轉(zhuǎn)為說去看她的因緣。是同鄉(xiāng)兼同學石卓卿,其次子同我來往不少,一次,他說次日要往李大人莊他岳父家,步行往返,問我有沒有興趣,路上遛遛。我說正好那里有親戚,就結(jié)伴去了。見到大表姐,她很親熱,一同吃了午飯。她境況還可以,只是倒霉,不久前被個精神不正常的退伍軍人砍了一下,傷不很重,養(yǎng)個時期,好了。
第十家,北略偏東八里,楊家場村的表兄藍文秀、表弟藍文舉家。其實就是外祖家或說舅父家,因為上兩代皆已不在,高不成所以低就?!褪沁@低也大多外出,如藍文忠在北京豐臺,藍文香在天津丁字沽,尤其藍文忠,多年來不斷有來往。關(guān)于楊家場外祖家,我1963年春回家葬母親骨灰曾去一次,一則依禮俗,要通知娘家,二則想看看那位嚴氏大姐。對于這位嚴氏,我寫文章談?wù)撨^,不想在這里多重復,但也無妨畫龍點一下睛,是體貌,罕見的秀麗,性格,罕見的溫婉。提到睛,還可以加說一句,是眼球之外,像是永遠圍著一汪水。她是我們村東南六七里馬辛莊的人(是老姨說的),幼年喪父母,經(jīng)什么人撮合,送到大舅父家,做藍文秀表兄的童養(yǎng)媳。結(jié)婚前,童養(yǎng)媳算家里的女兒,所以我們一直呼為大姐。那次見,文秀表兄還在,大姐雖已年過花甲,卻還不少昔年風韻。這次去,距上次八九年,文秀表兄已作古,大姐年及古稀,果然年歲不饒人,已顯得蒼老。此后沒有再見,是80年代初吧,聽藍文忠表弟說,也作古了。
以上串親多處,得了不少來于舊家的溫暖,都是還鄉(xiāng)之賜?;乇本┮院?,距離變近為遠,少閑,想重溫這樣的美夢就太不容易了。
第八家,正西三里,張莊馬德山表弟家。因為離得近,關(guān)系近,且走得近,下去幾年,在諸多親屬中,我去的次數(shù)最多,幫我最多,是這位馬表弟家。馬表弟有妻室,二子(慶福、慶泰)一女(慶香),都不改三姑母的家風,規(guī)矩而忠厚。我孤單無依,常常不得不,或說樂得,投靠他們。悶,去閑坐,懶,去吃,病,去服藥休養(yǎng),來往,由他們接送,后來表侄女也升了官,路條問題本村刁難,就由張莊開,姓張,由張莊來,更無懈可擊。馬表弟是中醫(yī),小于我四五歲吧,于今也是八十以上的人了。有時很想他們,就難免幻想,或者一努力,下去幾天,住,當然最好是張莊。馬表弟夫婦仍如二十年前嗎?可惜是很久沒有他們的信。